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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大樓繚繞的走廊,拐了幾個彎,才到達香港大學語言學系教授Stephen Matthews(馬詩帆)的房間。Stephen年輕讀博士時為了追求太太而學習廣東話,1990年來到香港,在香港大學工作至現在,研究中文,廣東話雖尚有口音,但已非常流利。門半開著,敲敲門,Stephen馬上起身迎接。房間一貫學者風格,書本、文件散落地上,很亂,但亂中有序,他靦腆地點一點頭,便用廣東話談起廣東話來了。

語言(language) VS 方言(dialect)

廣東話到底是語言還是方言已爭論甚久,Stephen指出,這視乎從西方還是中國的角度去觀看:「兩者分辨方法很不同,西方會用互相可懂度(mutual intelligibility)的概念來區分,即兩者能否互相溝通,我說廣東話,你說普通話,雙方能否互相明白呢?明白就是方言,不明白就是語言。經驗告訴我,廣東話是一種語言,剛剛有學生從英國回來,他跟我說,明明他在講廣東話,但中國人卻以為他在說泰文,對方不單聽不懂,而且連是否在講中文也不能分辨,這樣就是完全沒有可懂度了。不過可能現在我們聽慣了普通話,不太察覺這現象,在90年代的界線就比較清晰。或許我再用一個比較簡單明顯的例子吧,說廣東話及潮州話的人是完全不明白對方的,兩者無論聲調、詞彙,還是語法都完全不同,所以就是兩種語言了。」

「當然,這跟中國的看法不同,他們認為潮州人和廣東人都住廣東省,生活習慣和文化都相似,重點在於兩者對書面語都理解(shared common written language),所以兩者都是方言。不過我的經驗是廣東話跟普通話沒有這種共同書面語的,大家寫出來的中文都不同。」這時他拿起小說《男人唔可以窮》,指著說:「你看看裡面的字:『嘅』、『啲』、『唔係』這些字普通話是沒有的,我拿過香港雜誌給中國人看,他們是完全不懂的,不是因為繁體字的關係,而是裡面的字跟書面語根本沒有可懂度,廣東話約有三成的字是普通話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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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話消失伴隨的文化也相對消失
廣東歌、香港電影、粵劇都因為廣東話而各有特色,要是廣東話消失,這些文化都會一併消散:「沒有廣東話,就沒有廣東歌,粵劇也是。廣東歌之所以好聽是因為詞彙聲調與旋律關係密切,兩者有對應(correspondence),如果用普通話唱就是兩回事了。」他隨手拿起一份相關論文,指著當中的例子說:「粵語歌很著重『啱唔啱音』,歌曲如完結在高音調的字如『三』、『身』等字,歌曲就不算完整,最好完結在第三聲,如『愛』;第五聲,如『我』等等。詞和旋律配合得好就會好聽。要是失去了廣東話,失去了聲調和旋律的和諧,所有歌曲都會變成『唔啱音』。」

Stephen又拿起一大疊廣東話小說:「廣東話也有文學,遠至《小男人週記》,近至《男人唔可以窮》;話劇《香港式離婚》的對白本也是用廣東話寫的。如果失去廣東話,這一切都失去了。」

「當然,要完全失去,整個過程需時幾代才能完成。然而照我看來,整個過程已經開始了。你會發現,有些父母說廣東話,但他們的小朋友是不說的;又有些小朋友是本身說廣東話的,但後來就不說了;甚至有些學校是禁止講廣東話的。到這階段,我會認為廣東話已經面臨很大威脅,而且難以挽回。」

「吃貨」與「小三」
坊間不少人討論一些中國用字在香港大行其道,如「吃貨」、「小三」等,Stephen表示:「這方面我沒太大研究,但照表面看來,其實人們也是在說廣東話,只是借了外來字,就像廣東話本身都借了很多英文字一樣,如巴士(bus)、的士(taxi)等,每種語言都會借外來字來用,這是很自然的事。不過我也發現不少人聽到這些新字都較敏感而反對,可能他們都覺得有一種大陸化(mainlandisation)的感覺吧!對我來說,這沒有文化侵略般嚴重,但如果本地人很介意的話就要自己注意點了。不過這種被本地人討厭的現象實在值得研究,足以成為一篇論文題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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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從沒保護廣東話
無論殖民還是後殖民時代,Stephen認為兩個政府都當廣東話「冇到」,不支持廣東話:「最近期是林鄭被問到其母語是什麼時,這樣簡單的問題她竟然不回答,這令我們很失望。不過當年英國政府也令我很失望,幾乎沒有做過什麼去保護廣東話。」

「坊間只得極少廣東話字典,第一部有關廣東話的字典要到70年代才有,由Sidney Lau編寫的《Intermediate Cantonese》和《A Practical Cantonese-English Dictionary》,書本專門教公務員講廣東話,但除此以外就幾乎沒有了;市面也沒有教語法的書,所以我和太太就出版了《廣東話語法》,就算到現在,政府保護廣東話的工作都實在非常少。」

的確,看看普教中還是粵教中的問題就知了,Stephen有點氣憤道:「我不認為政府有做過任何研究,又或者他們做過,只是不出版而已,我猜因為看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吧?政府就是這樣,不只是語言問題,很多時候做決定都不會看研究報告,往往決定行先,不合心意的報告就不聽,這都是我不滿意這政府的原因。不過無論如何,就算最後決定全港要普教中,也絕不能禁止學生說廣東話,禁止他們說母語肯定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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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近年民間越來越多人重視和提倡廣東話,我認為是一件好事,像Ben sir,他是我太太的學生;還有劉擇明先生創辦的《粵典》,是一本網上粵語字典,當中所有解釋都用廣東話,這都是很大的貢獻。」

說來也是,因自己母語是廣東話,便覺得毋須好好保護,沒想過原來這語言都會有慢慢消失的一天。訪問期間,Stephen貫徹學者風格,不斷強調著重實質理據,又隨時隨地在書櫃拿出書本,將廣東話的生動之處娓娓道來。一位外國學者尚可為廣東話鑽研至此,一些香港人卻不斷嫌棄、貶低自身母語,這現象,很是諷刺。

Text/ 張偉樂
Photo/ Tedd

【人物】英國教授教粵語 勉勵港人不要放棄廣東話

2018-01-04

 

Image description本來教英文語言學的馬詩帆於7年前開始教廣東話語法,他表示這一課的學生討論氣氛特別熱烈。(吳楚勤攝)

港大語言學系有位馬詩帆教授,充滿詩意的名字來自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是同樣身為語言學家的太太葉彩燕教授,為隻身隨她來港的丈夫所改的中文名。只看教授的名字,未必聯想到他是位英國人,而且還講得一口流利廣東話。當初因追求太太而接觸廣東話,結果愈學愈欲罷不能,更和太太一同埋首研究廣東話、撰寫廣東話教材近30個年頭。7年前,教授受太太鼓勵,開班教Cantonese linguistics。這位西人教授比許多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還要着緊廣東話的傳承。

認識語言學這科前,Prof. Stephen Matthews(馬詩帆)自小就對語言有着濃厚的興趣,7歲已經會自製小字典,將收集各種語言生字當作嗜好。去到小學最後一年,學生可以放學後留下來學法文,10歲的他又第一個舉手想上課。「這可能有少少遺傳,我的媽媽教英文文學,叔叔就教法文、德文文學。但我在單語(Monolingual)環境長大,所以沒有什麼機會接觸其他語言。唯一是開始學音樂後,會見到意大利文、德文的字詞。」

至於接觸到語言學則是個意外發現。因為對其他語言的好奇心,教授在中學時期放學後經常會去圖書館看書,發現原來有些語言學的書籍可以解答到他的問題。自言「激死」不少老師的他笑說:「有時是書本上沒有解釋清楚語法的問題,我經常問老師這些很煩的問題。」

Image description馬詩帆教授指九十年代雙語兒童的研究並不多,因此仔女都成了白老鼠。(被訪者圖片)

為愛學外語

在英國的劍橋大學修讀Modern and Medieval Languages的教授為了進一步鑽研語言學,本科畢業後遠赴南加州大學讀語言學博士。在那裏他認識到一班中國朋友,先是開始學普通話,後來邂逅來自香港的同學,亦即是現在的太太,才有了學習廣東話的契機。26歲時,他為了女朋友學外語,之後更「婦」唱「夫」隨,在九十年代跟太太回港。教授從此在香港落地生根外,還徹底愛上廣東話。

精通中英、法文、德文等多種語言,為何對廣東話情有獨鍾?教授說那是因為廣東話變化多端,表達方式活潑新鮮,不時有新東西可以研究。「剛開始學廣東話時,我覺得太太經常命令我做事,因為那時我還未學識『啊』這個句尾字有不同的用法。」在英國人耳中就像是直接叫人「You do this」、「You do that」,沒了「Could you」、「Would you mind」的禮貌。

不過廣東話的吸引之處正是因為它和其他語言有很大的分別。「句尾加一個『呀』、『喎』,意思便已不同,要說當中有什麼分別會想到頭痛。現在我仍未完全清楚每個句尾字的用法,例如幾年前開始聽到的嚕(lu1)字,我就不懂得用。這個嚕字告訴我們,語言會一直改變,我肯定九十年代還沒有這個字。」教授續說。

廣東話的文法同樣有趣。「『好犀利呀你』、『去到邊呀佢』,『你』、『佢』放在最後。九十年代寫廣東話語法書時,我將這些句子放入去,很多人反對說這並非語法,只不過是偷懶的說法。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裏頭有一種語法。」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有不少人研究這個現象,證明了教授的直覺。

學而優則教

九十年代外國人要學習廣東話並不容易,因為英文參考書不多。除了透過和太太、親戚聊天練習,教授也喜歡看香港電影、電視劇、以廣東話書寫的文學作品,以及聽廣東話歌,《秋天的童話》、《妙手仁心》、《小男人周記》、《一生何求》,以至近期的高登小說《男人唔可以窮》都是他的至愛。見到有趣的對白,教授都會抄下來問太太。「當年沒有什麼廣東話語法書,雖然有廣東話字典,但不太有用,非常缺乏廣東話語言學的資料。」於是這對夫婦兼語言學教授乾脆親自編寫英文廣東話參考書,將自學廣東話的筆記變成了Cantonese: A Comprehensive Grammar一書。

至於兩人合力撰寫的另一本著作The Bilingual Child: Early Development and Language Contact更加奪得了Leonard Bloomfield Book Award,是香港唯「二」得獎的語言學家。書本封面與書裏其中幾位雙語兒童,其實就是教授的3個子女。夫婦倆實行「One-parent-one-language」政策,教授只講英語,太太則講廣東話,訓練小朋友的雙語能力,同時研究兒童雙語發展。

香港近年愈來愈多父母希望孩子學英語或普通話,選擇犧牲廣東話。教授就以其研究及自身經驗為例,表示不要為了英文和普通話而放棄廣東話。「最近我和太太研究小朋友的語言發展,發覺會說廣東話其實對學習普通話有很大幫助,因為大部分普通話都是由廣東話演變過去。但大眾不是這樣想,他們覺得說普通話時會受廣東話影響而犯錯。其實這些錯誤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大部分的影響都是正面的。只是Positive transfer有個特色,就是很難看得到。」

政府、家長看輕粵語,以往研究廣東話口語的本地學者亦不多,大部分人都傾向研究中文書面語和英文,選擇做廣東話研究的反而大多是外國教授。馬詩帆教授回想道:「九十年代時我們幾個廣東話發燒友都頗寂寞。試過有位德國籍同事坐地鐵看《小男人周記》,誰料被人質問他為什麼要看這些垃圾書。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覺得廣東話可以說,但不能書寫、不需要做研究、不是文學。」

事實上,研究了廣東話二十幾年的教授也是近幾年才備受關注,原因或者是廣東話被中央列入方言、香港人本土意識抬頭,有更多人意識到廣東話面臨邊緣化的問題。「作為語言學家,我不認為粵語是方言。所有語言都有自己的特色、語法、文學。不要將粵語當做方言,給小朋友看看廣東話小說,Why not?九十年代寫書時,很多人都說:『咦,廣東話有Gramma的嗎?』現在起碼大部分學生都不會這麼說。認真去了解過就會知道廣東話真的有語法。」

開班教Cantonese linguistics也是為了守護、推廣廣東話。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在香港生活了27年,教授正感受到廣東話文化在慢慢消失。根據Catalogue of Endangered Languages(瀕危語言目錄),香港廣東話屬於Vulnerable。電影《十年》其中一個故事《方言》,描寫了一個廣東話變成方言的香港。如果一種語言消失了,它代表的社會、文化又如何延續下去?

Image description香港大學 文學院語言學系

香港大學文學院語言學系

學系創立年份:1997年

院長:Professor Derek Collins

學系概況:文學院有4個轄下學院及3個研究中心,語言學系屬於人文學院。學系在亞洲排名第一,於2016年QS世界大學排名中位列第10。研究和教學包括Phonetics、Phonology、Linguistic typology、Psycholinguistics、Language contact、Syntax等範疇。

學士課程:「文學士」與「文學士及教育學士」的學生在第一年可以自由選擇文學院裏的所有課程,有興趣在語言學方面發展的話可以在第一年學期尾選擇主修或副修語言學。

DSE成績:計算5科最佳成績。在2017聯招中,文學士的DSE成績中位數為24分。

參考網址:www.linguistics.hku.hk/

Reference : https://lj.hkej.com/lj2017/artculture/article/id/1737550/%E3%80%90%E4%BA%BA%E7%89%A9%E3%80%91%E8%8B%B1%E5%9C%8B%E6%95%99%E6%8E%88%E6%95%99%E7%B2%B5%E8%AA%9E+%E5%8B%89%E5%8B%B5%E6%B8%AF%E4%BA%BA%E4%B8%8D%E8%A6%81%E6%94%BE%E6%A3%84%E5%BB%A3%E6%9D%B1%E8%A9%B1

撰文:陳春燕